时间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,邓稼先从当年的成熟男人一下子迈进了花甲之年。
儿子已经二十多岁,长大成人了,有了自己的主见和看法,父子之间在一些问题上常常发生争执,出现了代沟。 至于女儿,邓稼先则非常想念,因为他们离得太远,很难见到。
邓稼先总是希望自己的家庭团团圆圆的,一家人生活在一起,邓稼先也多么希望他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啊。 但是邓稼先不可能,他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,为了这份工作,他付出了自己全部的青春与生命。
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,邓稼先更是在争分夺秒地工作,但同时也常常有一种很深的情感在撞击着他的心灵。 他似乎隐隐地闪现出对于自己熟悉的一切将要离别的前兆。
邓稼先心中最眷恋的是他的工作,包括他在工作中接触过的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。 但是这个偏执的天才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似乎不多了,自从那次受到核辐射之后,他就清楚自己总有一天要告别这项他所热爱的事业。
在大西北戈壁,中子弹核试验成功之后,按照行程邓稼先要在第二天返回北京。 就在这天晚上,邓稼先莫名其妙地非要去看一看托着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铁塔。
邓稼先乘车来到了当年的试验区,他要一个人去,让司机和李医生留在车上,但是李医生坚持要陪他一块走。
是夜,皓月当空,明星璀璨,冷风吹来,给身体虚弱的邓稼先造成了很大的麻烦,让他的身体一颤一颤的,但是他咬牙坚持走了下去,步履蹒跚,显得几分沉重。
没有人比邓稼先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,受到放射性元素辐射之后的身体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遭受病魔的侵蚀,邓稼先已经有一种预感,也许他的时日也不多了。
但是在别人眼中,邓稼先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壮壮的院长,而细心人发现邓稼先身体有所不适时,邓稼先总说“小毛病”“老毛病”“小问题”,装的若无其事。
他就在这荒漠的戈壁滩上、古代的海底、中国第一颗核弹试验区中漫步。
这片神秘荒漠的国土,当年曾是丝绸之路上商旅络绎的重镇,是中原文化、希腊文化、波斯文化和阿拉伯文化交汇的地方。
“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 ”兴致上来,从小就在父亲的教育下对古典诗词颇感兴趣的邓稼先触景生情,朗诵了这首脍炙人口的《从军行》。
当年这里是中原将士浴血沙场,西征胡族的地方,汉武帝在这块土地上第一次打通了西行的道路,列四郡,筑两关。 唐太宗亲自挂帅西征,奠定大唐天朝伟业。
两千多年后,又是在这块土地上,升起了一颗耀眼的人造太阳。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后,骆驼刺被烧死了,沙子和石块变成了琉璃砖模样,现在还原封不动地在他们的脚旁。
见到旧的痕迹容易使人逆着时间顺序往回想。 小小的“琉璃砖”,拨响了邓稼先的心弦,他的心绪回到了1964年……
邓稼先一边走一边向李医生兴奋地叙述当年的情景。 他告诉李医生,当时是怎样编队的,一部分人呆在什么地方,另一部分人又分配在什么地方。
走着走着,他们走到了看似平常的所在,在李医生看来,这不过是一大片戈壁中极普通又没有识别标记的地方,邓稼先却兴奋地对他说:“咱们的队伍当时就驻在这里。 ”
一路上又有很多地方产有很多蚌壳化石,邓稼先停了下来,对李医生说当年就是在这里,他们捡到了一块最大的,送给周总理作纪念。
“铁塔。 ”
邓稼先情绪越来越高,步伐也加快了,忽然间他看到了前面的铁塔,邓稼先情绪激动地指道。
他们快步走到铁塔前,昔日的那座铁塔已经不复往常摸样,当年第一次原子弹爆炸的时候邓稼先还亲自爬上去过,但是现在这座铁塔已经扭曲着躺在了地上。
原子弹炽热的火焰让实验区所有的物体都化成了灰烬,这座承载着原子弹主体的铁塔也难以幸免,它的顶端已熔化了,底部扭曲变形,粗大的钢条扭成麻花乱作一团。
这是一座有功之塔,它已经在这里安静地沉睡近二十年,没有人来打搅它,因为这里仍有放射性。
在铁塔的身边,一块刻有遒劲笔力的石碑耸立在那里,上面是张爱萍亲笔题字:
1964年 10月 16日 15时中国首次核试验爆心。
这里是一片永远值得怀念的土地。
大漠荒原,属于过去,也属于现在。 岁月悠悠,淹没了多少昔日大漠的雄姿,今天,它将成为原子弹人驰骋的疆场。
邓稼先旧地重游,突然感到一种将士驰骋沙场的悲壮。 他走到石碑的旁边,和石碑并排站立着,久久没有说话。
邓稼先当时的心情太复杂了,这里是他一生宏伟事业的里程碑,但是现在,他知道自己即将与此地永别了,今夜必定是他在此地的最后一夜。
邓稼先恋恋不舍,他多么想留下一张人与碑的合影。
“我给您留一张像吧。 ”李医生心直口快,说道。
“算了,还是不照吧。 ”邓稼先稍一迟疑,随即摆手,略微带着一点遗憾地语气说道。
李医生心中清楚,是铁的纪律把邓稼先的情感给挡住了,这里是军事禁区,他不能泄露这里的情况,尤其是第一次核试验的铁塔。
看过铁塔,邓稼先还不满足,他又要到平洞里去看看。 他一边走,一边给李医生讲着原子弹空爆时的壮丽景象。
“当时的场景太壮观了,太好看了,奇异的闪光,比雷声大得多的响声翻滚过来,一股挡不住的烟柱笔直地升起,小李,你知道吗?好看得很呀。 就一会儿的工夫,就变成一个蘑菇状的大火球,像一把大扫帚一样,把原先天上飘着的白云一扫而光。 ”
邓稼先兴奋地说着,说起往事他是滔滔不绝,一点都不觉得辛劳,反而越来越精神了。
他们来到平洞洞口。 事隔这么多年,平洞里面的温度依然很高,进去以后有一种被热气蒸闷的感觉。 李医生想快些出来,但邓稼先却继续往里走。 邓稼先还取走了一些岩石,要带回去研究。
沿途,邓稼先时而滔滔不绝地说着,时而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沉默起来。 临离开平洞时,邓稼先的脚步渐渐放慢,甚至走开了还要再走几步回头路。 这是邓稼先潜积于心底的眷恋之情。
回来之后,邓稼先用测试仪器一碰鞋子就“僻僻啪啪”地响个不停。 这说明他们经过的地方仍然留存有很强的辐射污染。 他们立刻把两双鞋子扔到离帐篷远远的戈壁滩上。
这一次去看铁塔,是邓稼先为强烈的怀旧情绪支使所致,但这毕竟是他受到严重辐射伤害之后的特殊情况下的行动。 这不是对铁塔的一般怀旧,而是邓稼先预感到他将与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分手,这实际上是一次深情的告别。
夜,深了。 所有的人都已经休息,唯有邓稼先的帐篷中还灯火通明,他睡不着,他已经知道,自己这一次回到北京之后,恐怕就真的要和这项事业告别了。
邓稼先的眼角中洋溢着泪水,他坐在帐篷中,深情地望着这片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土地,久久无语……